费孝通,中国社会学、人类学的奠基人,一生著作等身,而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,是他首版于1948年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——《乡土中国》。
这本书不是一本专著,而是由当时费孝通应《世纪评论》之约,分期连载的14篇文章辑录而成。
“从基层上看去,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。”
《乡土中国》开篇之语,代表了一个理解中国社会的新视角的诞生。这是来自基层乡土社会的观察,而不是居于庙堂之上的俯瞰。
虽然这本书的出版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70多年,但在汉语世界中,对于《乡土中国》一书的阅读渴求不减反增。今天的我们依然在追问,中国的乡土性还有多少保留?面对与乡土社会相去甚远的新生活环境,我们又该如何自处?
一本薄薄的小册子,装着中国的“乡土”
读过的读者都知道,《乡土中国》这本书非常薄。一百页左右,六万多字,没有生僻字。
不同于费孝通另一部知名的代表作、由其博士论文改编出版的学术性著作《江村经济》,《乡土中国》很好读。1947年前后,费孝通应报刊邀请撰写了14篇解读中国社会的文章。“抗战时期生活拮据,文人卖字为生。”70多年前的无心栽柳,成就了今天的社会学入门经典读物《乡土中国》。
《乡土中国》最早的版本是1948年上海观察社发行的32开小册子,封皮围了一圈绿色的花纹,里头的文字是竖排的。1978年之前,台湾的出版社还经常盗版费孝通的《乡土中国》,连作者名字都给改了,叫“费通”。后来费孝通拿到这种盗版书,还打趣道“这个‘孝’字没有了”。
再到1985年三联书店再版的《乡土中国》,则是费孝通亲自修订过的版本。
后面的版本就更多了,各地出版社都出了很多种。2012年,外研社还出了一个中英文对照的版本,书名译作“From soil”,就是“从土中来”。
再回到费孝通写作《乡土中国》的年代,1947年前后,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有成立,当时的媒体、学界普遍流行着这样一个话题:未来如果有一个新中国的话,它要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方向?
费孝通彼时刚从美国留学回国,一方面受到西方文化与人格学派的影响,试图从实际田野步入到更理论化的文化模式的比较,描画中国社会的特性、中国人的性格。
另一方面,他也在无形中受到社会讨论的影响,思索着中国未来的样貌。于是,《乡土中国》就在这种多重探索中诞生了。不同于当时舆论所流行的关于“走西方模式还是不走西方模式”的争白,费孝通已落到实处去谈中国人具体的思想道德、价值,中国人本源的东西是什么。
费孝通认为,如果对中国人而言,是这样一个维系私人道德的东西在起作用的话,那么发展一个公共的领域其实是一件不太容易实现的事情,所以就需要我们在一个更加务实的基础上建设国家,而不是一个过度理想主义的思路。
《乡土中国》好读,也不好读
《乡土中国》这本书的内容,是费孝通基于自己开设的“乡村社会学”的授课讲义整理而成的。但这份讲义却与过去那些老派的讲义不同,并没有采用提纲挈领的论调,而是用一种散文体的叙述方式,探索性地描绘和论证观点。
中国过去讲究的是记问之学,孔夫子或者《四书五经》讲了什么,学生便记下来,这就是知识。但在费孝通这一代以后,开始接受西方社会科学的影响,知识变成了探索,所有的知识都在探索的过程当中。所以费孝通的讨论都是带有探索性的,不会抛出一个固定的答案让人接受。
在《乡土中国》里也是如此,费孝通其实一直在问一个问题:作为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?正是因为这样的追问,使得看待中国的方式改变了。
过去一直以来,学者都是从一个由上而下的观察视角看中国的社会,认为中国社会的皇权可以一直伸展到基层去。但实际上,当由下向上看的时候,从最基层的小乡村去看整体的社会结构,就会发现中国社会还存在一个中间层,叫士绅阶层。士绅阶层用各种文化的方式把由上而来的皇权挡在外面,形成一个相对而言自治的体系,也就是《乡土中国》里讲到的“长老统治”。
不同于费孝通《江村经济》、《禄村农田》这些实际的田野调查报告,《乡土中国》是费孝通在实地调研的基础上抽象出一些概念。费孝通将这些概念称为韦伯(Max Weber)所说的“ Ideal type ”,这个词汇人们经常翻成“理想类型”,他认为是不对的。“ Ideal type ”指的是“观念中的类型”,也就是在人们观念当中存在的, 通过人们的认识过程而逐渐形成的概念。
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争论,像是文字下不下乡等。可能有人会提出反驳,认为乡村怎么能没有文字,乡村怎么能不打官司呢?但实际上这都跟人们“观念中的类型”有关系。
我们回想过去乡村的习俗,厕所上不用写男女,大家就知道该去哪儿;村民间有了纠纷,大家也不愿意撕破脸,倾向于相互调解解决。其实这就意味着,人们在“理想”当中是拒斥文字、拒斥诉讼这样隔着一层的交流的。
有的时候,我们不能一味拿另一种制度来进行比较,看它如何缺少、如何不合适,不妨先试着去理解一下中国传统上慢慢形成的那一套道理。
《乡土中国》如今过时了吗?
在过去的七十年里,《乡土中国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中国社会整体性的结构。即便今天我们的乡村在不断地发生变化,很多人说现在是“后乡土中国”、“新乡土中国”,这些概念也并非不可以用,但是到底“后”在哪里,又“新”在哪里,却是需要我们仔细思考的。
而这种对 “变”的思考,实际上也是费孝通非常核心的一个观察视角。
费孝通曾在与《乡土中国》同时期的另一本社会学著作《美国与美国人》的重刊后记里写道:“从变的一面去看,还存在着将变、未变、变得不透的成分,而且这三个变数,各有其未变的底子。美国还是美国,看美国的这个人还是这个人,影响着这个人的中国还是中国。”
“就像拨笋子一样,一层一层地剥出去,一层有一层的境界,一层有一层的味道”
不同的时代对中国的认识、对中国乡村的认识,都是不一样的。认识的接续是很重要的,要从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里发现新的特征。他说,如今社会学学生在下面做田野调查时已经看到,农民开始用微信、快手去交流,去买卖,去形成一个网络。那么社会学研究就要跟着这个变化走,看他们在里头究竟分享了什么,产出了什么。
而这样的变化,是费孝通当时没能看到的。他曾认为的“时空坐落”、去调查就能看到的时间空间,太阳升起来农民就下到地里去,金秋时节就收获谷物这样简单的时空模式,在今天已经不同了。今天农民早上起来以后,或许要先看看从各地发来的订单,他的时间和空间已经分离开了。这些都是存在于“变”的框架里的新事物。
费孝通一直以 “老来依旧一书生”为自豪,其中这个“书生”不是指仅仅看书本,而是指要到处去走,到处去问,到处去学。知识就是这样得来的,人类学也好,社会学也好,就是要在不断地观察询问当中,慢慢形成自己的看法和认识,这就是社会科学的价值和魅力所在。
我们不能够静态地去看中国,而要辩证地看在“变”当中的“不变”和在“不变”当中的“变”,而这也是我们如今重读《乡土中国》时所需要的视角。
我们可以从中国如今的变化当中,去看《乡土中国》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总结出来的基层社会的逻辑,思考它的基线在今天往什么方向偏移了,从中分析出中国乡村的动力和未发掘出的潜力。
《乡土中国》只是一个出发的点,面对今天的中国,我们会发现很多过去讨论的东西都发生了变化,这个实在的变化,恰恰是我们要去关注的。